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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了,但沒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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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了,但沒死

漫天大雪如鵝毛紛紛揚揚灑下。

天光灑下,雪地照得一片光亮。

他們住得偏僻,不遠處河面已然結冰,小屋背靠矮山。周圍枯樹枝椏光禿,掛滿雪淞,看起來毛絨絨的。

寧野拉著怕冷的狐貍出門。

風吹過,以前從未覺著冷的天氣竟也覺著……

“哈秋!”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。

胸口未長好的傷口登時崩裂出小口,濡濕衣物。

純狐卿聞到血腥氣,緊張地貼過來,寬大狐裘包裹住二人,讓自己身上的溫度傳給她。

“是不是傷口裂了,我們回屋好不好?”他用一雙濕漉的像小狗般的眼神望著她。

裘衣下的狐尾撫上她的背,動作雖輕,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量。

寧野用帕子擦了擦鼻子,口中呼出一團霧氣,固執道:“不,我有話要對你說。”

她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。

今夜。

她怕是過不去今夜,就要去閻王殿報道。

說實話,去過一趟地府後她反倒不怕。

命數如何,她都會走下去。

現在,她放心不下的是鏢局,還有純狐卿。

她勉強笑笑:“沒事,傷口沒裂。”

純狐卿望著她,水光沿著他通紅的眼眶墜落:“對不起,都怪我。怪我不懂仙鑒,其實,我根本看不清鏡面裏的人。費了好大勁才看到,我不知道……”

平時不覺得,現在看到比她高了一個頭的狐貍抽抽搭搭的模樣,像是一只被遺棄的大狗,不覺讓人心疼。

寧野心想,自己真是作孽,把一只狐貍養得跟狗子一樣。

她拉起袖子伸手替他擦拭,溫聲說:“先別哭了,我有話要交代你。”

“我不聽!”他像是覺察到什麽,眼淚流得更兇。

銀白眼睫上掛滿凝結成冰的淚珠,襯得那雙眼睛愈發哀傷。

他難以言喻的痛苦化作淚淌在她的手心,燙得寧野心臟也微微抽痛。

望著拒不配合的純狐卿,她在心中嘆氣。

以前她也喜歡用這種逃避的態度去躲開即將發生的壞事。

可是,她知道這沒有用。

該面對的事如不斷行進的車輪滾滾,碾壓而來。

“第一,我把奉遠鏢局戒指交給你,你要是不嫌麻煩,幫我帶回去給五月她們。跟她們說,我很抱歉,沒幫上她們什麽忙。大當家這個位子,就交給她們自己重新選吧。”

“第二,純狐卿。除去鏢局我最放心不下你。”

她一句話,輕而易舉化解純狐卿剛累起的心防。

他不想去聽。

聽她好似遺言的話。

“我這人這輩子沒做過什麽對不起別人的事,唯一愧對的就是你。”純狐卿正要開口,就被她掩住唇。

溫熱的淚水染上她的手背,濕淋淋的很快結出一層冰霜。

寧野拂去粘在他臉上的銀發,溫和地笑笑。她強撐著最後一絲力氣站著,對他說:“如果我沒有誤入戰場,踩斷你的尾巴,你也不用背負重擔,大可以快快樂樂在妖族裏做你的少主。這一路,辛苦你了。”

純狐卿哭著蹭過來,緊緊抱著她。

寧野也回抱住他,雙手搭在他的背上給他順氣:“你不是要給我第三個願望嗎?”

狐貍身形一僵,想要推開她。

寧野卻用力抱住他,任由胸口的血沾染上他的白衣。

他聽到她在耳邊低語:“阿卿,你給我的第三個願望若是真的能實現。我願你此生身體康健,自由平安……”

她體溫持續冰涼,聲音漸低:“……再不必被俗事所累。我願你所願,重修九尾。”

一道銀輝在他們腳下升起。

萬千熒光閃爍盤旋在身周。

寧野趴在他胸口,慢慢滑落。

純狐卿嗚咽出聲,喉頭似被尖銳石子梗住,根本說不出話。

他抱著懷裏失去生息的人,初次入世的狐貍終是體會到了什麽叫心痛如絞。

萬箭穿心之痛傳遍全身,他淚如雨下,每寸筋骨都痛得快要斷裂,何況胸膛中那顆正在劇烈跳動的心臟。

銀輝聚集在他們身邊,體內仙力洶湧澎湃,絲絲縷縷替他編織出失去的一尾。

那三個願望,他從未騙過她。

她那日哪怕許下要大富大貴要權勢滔天的心願,他都會替她改命完成,甚至將仙鑒中人改寫成她的面容。

這個世界的氣運將會盡數系於她一人之身,哪怕他萬劫不覆,也會替她完成。

她明明知道自己並未哄騙她,卻依舊開玩笑般許下三個無足輕重的願望。

第一個是鏢局。

第三個是他。

第二個願望,純狐卿曾說過作廢。

這一刻,他真希望自己能夠替她實現,好有個借口能夠替她續命。

現在。

第一個願望,第三個願望皆實現。

一月一,元春。

人間流散各地的人們回家團聚之日。

她卻死在新年伊始,死在他懷中。

二十六的寧野終是沒扛過這個雪夜,悄然死去。

遺言二三,沒有長篇大論,沒有華麗辭藻,樸實無華。

寥寥數語,生怕給他添麻煩,也生怕他忘記。

人死前。

最後消失的,果然是聽覺。

死亡過程並不痛苦。

寧野感覺自己在下墜,像木棉花裏的棉團,飄飄忽忽沈下。

黃灰色的天空,黃沙流動交織,如湧動不斷的沙海。

她來到熟悉的地界。

黃泉路。

開滿曼沙珠華的彼岸。

她安靜地排隊,望著前方的牛頭馬面拿著鋼叉讓想插隊的鬼魂排好隊。

等到隊伍井然有序。

牛頭上前,路過她身邊後返回,仔細看她:“我怎麽瞧你如此眼熟?”

“我們見過面。”寧野笑道,“和純狐卿一塊來的。”

“原來是你。”牛頭驚愕,“你怎麽死了?!”

“重傷。”她簡短回答。

寧野不後悔替純狐卿擋去那一箭,她不認為自己有多特殊。

一個鏢師而已,純狐卿大把金子銀子,再想雇一個多簡單的事。

興許自己死後,純狐卿難過幾日,過個幾年另尋新歡也不是沒可能。

她走鏢十餘載,所見所聽之事不少,剛開始因意外穿越到這個世界還覺得新奇刺激,久而久之,接觸的事情越多,她越難提起興趣。

跟純狐卿、程曜、裴司在一起的這段是她兩輩子加起來最跌宕起伏的路程,她很難過,不能親眼見到尋到仙鑒中人的時候。

但最難的一關已經闖過。

她相信接下來的路程再難再艱辛,三人也會走下去。

帶著滅門之仇,帶著未盡使命,帶著希望百姓不再流離失所,家國安寧的希望走下去。

牛頭把她帶到隊伍最前方。

插隊投胎。

地府最高級待遇。

寧野好奇問孟婆:“我下輩子會投胎到哪?”

孟婆頭都沒擡,把孟婆湯放到她手裏:“到畜生道。”

牛頭趕忙說:“她開玩笑的,成天熬湯發湯,有點怨氣。”

“……”

打工人的怨氣,寧野懂。

孟婆抽空看她一眼,認出她是誰:“這不是跟狐貍來的那個女子嗎?怎麽,這麽快就下來了?”

“急著下來嘗嘗您的手藝。”寧野半開玩笑道。

“那你得緩緩。”孟婆伸出長勺,一下子把她碗裏的湯舀去大半,只餘個碗底,“到旁邊先等著吧。”

牛頭不解。

寧野更不解。

但她已經是個死鬼,還是聽話吧。

她抱著那碗只剩個湯底的碗蹲在三生石旁,路過的鬼差鬼魂紛紛好奇看過來。

寧野茫然地看著一個個路過的鬼魂,閑著無聊,下意識抿一口碗沿。

“嘔……”

辛辣無比。

苦澀無比。

活像苦瓜黃蓮與大量胡椒熬住出來的。

孟婆聽到動靜回頭瞥她,看她被辣得直吐舌,搖搖頭。

這好奇心怎的這般重?

不知蹲了多久。

寧野忍不住問:“我要等什麽嗎?”

“你急著投胎?”孟婆斜她一眼。

倒也不是特別急,但她不清楚,究竟要自己等什麽呢?

等了很久。

當一抹白色影子從奈何橋上匆匆趕來。

她明白了。

彌漫的仙氣灼傷魂魄。

怨聲四起。

鬼魂四散,擠作一團。

孟婆拿起勺敲在大鍋邊沿,敲得發出沈悶巨響:“純狐卿!給我收斂點!”

她早看到寧野魂魄被標上純狐家的印記,不敢把她放過去投胎。

但因此事不能明說,便把她打發到一邊。

現在純狐卿改完生死簿過來,孟婆總算能把這燙手山芋交出去。

“阿野!”純狐卿聲音雀躍,壓根沒註意到孟婆說了什麽,急急忙忙便要沖過來。

孟婆長勺一伸,兜帽下面容一肅:“她現在是魂魄,你不能接近。”

“那我怎麽把她帶回去!”純狐卿急道。

他用內丹修為改寫生死簿時閻王當作沒看到,睜一只眼閉一只眼。

萬年以前一只猴子打進來,雖平了萬年爛賬,但也收拾許久。純狐卿祖母那時還年輕,也到地府參加過重建工程。

現在她孫子來了,只為一個異世之人。

比猴子鬧出的動靜小得幾乎跟沒有似的。

反正如今亂世,想要掩蓋一個人的命數易如反掌,幹脆就讓純狐卿以他半顆內丹作為代價,換取一個凡人性命。

公平交易。

“你先回去。”孟婆道,轉頭望向寧野,“你等會飄回去。”

飄回去?

她又沒翅膀怎麽飄?

寧野想著,驀地腳底生風,如蒲公英般乘風而起。

純狐卿在底下望著她,慌忙想追上,被孟婆一勺子擊落。

她越飛越高,逐漸埋沒在如黃沙般的天空中。

底下鬼魂被仙氣沖擊地四散開去,她來不及看清。

一道白光閃過。

二十餘年來的生活倒映成影片在腦中循環。

她似乎聽到有人喊她。

“寧野。”

“阿野,醒醒。”

“她不會死了吧?”

“還有氣呢。”

七嘴八舌之聲縈繞耳邊。

她似乎還聽到煙花聲。

閉了好幾日的雙眼微微睜開。

白光大盛,刺得眼睛疼。

一雙手擋在她面前,替她遮去光芒。

她聽到純狐卿說:“你慢點睜開。不要怕,我們都在。”

我們都在。

走了半月有餘的裴司程曜終於趕在元旦這日抵達漁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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